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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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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好罢!为了他,她忍下去。他在她心里燃起的火焰,为了他的情份她忍下去。反正灼烫也有个期限,等晚上夜深人静,没人打扰,应该可以说话了吧?

    她实在没想到晚饭一吃完,张成便说要过府去访唐锦平。

    如果不是张夫人出头,碧萝在这儿就忍不住,就要跳起来了!张夫人很舍不得的抚着儿子的肩膀,说道:“一路过来的,什么话没说,要这时候紧着去说?”语气疼惜柔软,但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反对。

    一直非常孝顺的张成却好像没有听出娘的埋怨,笑笑道:“忘了件事,去去就回。”

    张夫人觉得笑着的只是儿子的壳子,他壳子下另有什么秘密,沸腾抑或冰冷,藏起来了,像所有男人一样,男人总是自高自大把自己同女人隔开的,他们把一切生活琐事都交给女人照料,但一触碰到那神秘的、据说是男性特有的精神核心,他们就缩起身体、并且凝起壳子来了,任何试探都会被视为越界冒犯。她的儿子,在这一刻,像所有男人一样了。

    于是她缩回手,不敢再说。至于她的丈夫,为了让儿子成为像他一样的好样儿的男人,向来在小事上并不多嘴,让儿子自己决断。张家离唐家那么点点路,拜访一下,事情小得不能再小,连护院都不必带,几个婆子拥着护着过去了。

    唐宅里头,唐锦平正在烦乱呢!山里遇见的单身女子,浮娘子,为人是不错,总怪怪的!张、唐二家来迎自己家孩子,她不知怎么的粘在队伍后头没有走,又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跟唐夫人就勾搭上了。她指点唐夫人一些养生养颜之道,唐夫人醍醐灌顶,又说了些胭脂香粉的事,唐夫人大开眼界、相见恨晚,立即要留她同住,将她教的那些法门慢慢操演。唐锦平急了: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跟他亲近亲近也就罢了,留在家里,害了娘怎么办呢?还没说出口,浮娘子自己推辞了,称家中本是卖药的,她未承箕裘,拿着珍贵药材也不过调弄些香粉,拿定主意想开个香铺子,不便在唐家留宿:“多承夫人厚爱,只是妾身江湖草莽,不久又要打招牌做买卖了,倘别人看着夫人留我,只当唐老爷金面照看妾身小小生意,妾身固然高攀,只怕老爷官声有所不便。”

    句句都替人着想!真是个可人儿。唐夫人眼眶都湿了,顾虑着她说的话,虽然太客气,毕竟也有几分真道理,便没坚持留下她,只是替她在附近打扫出个旧房子请她暂且歇息,约好了她今后要来为唐夫人效力。

    张成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他截住了浮娘子。

    “哟!”浮娘子乍见张成,非常的惊奇和喜悦,“公子回来了?”

    唐锦平觉得这话不妥当。张成和他,不是早就回城了吗?这当儿张成上门,可是作客拜访,不叫回家。浮娘子一向圆熟,这句话怎么说得颠三倒四呢!

    张成却显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问候了,脸上浮现出腼腆和——如果他的礼仪允许他表达这样的情绪的话——自得的微笑。他要办的事相当紧急,因为他额头皱着,形成焦灼的线条,但他仍然先向唐夫人、唐锦平行了礼、打了招呼,对他的来意作了合乎逻辑的说明。

    他说他仍然感觉头晕目眩。在回华城的路上,浮娘子曾经提及她有一种香草可以安神。

    “浮娘子懂得真多啊!”唐夫人立即赞叹。

    “家父传下来的方子……”浮娘子客气了一句,语调并不像从前一样克制得柔滑完美。张成太让她感兴趣了,她的愉快和好奇止不住在眼睛里闪烁,对着张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淡褐色面料,像是秋天树皮的颜色,上面什么都没绣,只是用金线封了口,仍透出隐隐清香:“这里合有六出琼州白梅、冰片、紫草,可以安神降谵,但如果嗅久了,可能会对某些功能产生压抑作用……对张公子来说,这可能是想要的效果吧?”

    最后两句话低不可闻。唐锦平是不顾礼仪硬挤到她身边,才听清了的。唐夫人对于儿子的放肆动作很不赞成,当下咳了一声,而张成面色微微一红,这红色似火种,旋要将他点燃,唐锦平几乎可以嗅到那股子燃烧的威力了,但张成迅即把那香包紧紧攥在掌心、压进袖子里,火焰被压了下去,他双颊又恢复了原来的玉色。浮娘子催促他:“公子速速回转罢,不然惊坏那爱操心的宿夜小鸟儿了。”唐夫人没有听懂,但像她这样的贵夫人,一向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听不懂的闲聊的。她礼貌的笑起来,心想:准是外省俏皮话,劝人早早归家无疑。天也确实晚了,她也叫张成回去。于是张成文雅的同唐家告辞,而浮娘子谢过唐夫人安置、去隔壁厢屋子歇息了。关上门来,唐夫人就冲儿子板起脸训斥:“你为什么要挨到浮娘子身边去?”

    唐锦平在华城的所有公子哥儿中,绝不算最浪荡的一个,但也够瞧了,母亲疑心他对浮娘子动了花花肠子,真不算屈了他。而唐锦平没法儿跟母亲解释:他那些浪荡,看起来像个醉鬼,本质只是个害渴热的人,因为老是口渴,所以只好不停的喝,喝到别人都以为他是醉鬼,实际上他只是贪恋某一口甘霖,若那一口喝到就好了,可总喝不到……他叹气。无论如何,浮娘子不是他的那一口。

    唐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劝儿子乖一些,要听话,要爱惜自己,甭让娘担心,最后劝儿子早些就寝。唐锦平呵欠连天从了她最后一句话。

    至于张成和浮娘子……他抱着枕头朦朦胧胧想,再观察一阵子,回头再说吧。

    那时候是初更。

    所有人都入睡,是亥时,碧萝一直在等,等过初更、等到亥时,等到寂寂人皆定,她绕到张成窗户下,以指甲弹窗棂:笃笃、笃。

    他曾答应她,当她这样叫他,他会出来。这是他们的约定,从十二岁开始。

    绿纱窗里寂寂无声。碧萝弹了三声、又三声,颓然垂下手,转身要走开,那两扇窗板才无声无息的打开。

    “小萝。”张成满身汗水*的,像跟一条巨龙搏斗过,唤了她一声,似怜悯、又似叹息。月光淡淡洒下来,他眉眼清俊似竹影。

    能听懂暗号,他还是成哥哥!碧萝急着把整个身子都扑到窗台上:“成哥哥——”

    张成后退了一步。

    别人避开她的时候,他抱住她,让她相信这里有一个人爱她、需要她。至少有这么一个人!如今,这个人也后退了?碧萝心跌进冰窖里,眼睛却亮得要喷出火来:“成哥哥!”

    “你回去吧。”她的火烫伤了张成的心,他握着胸口急促道。

    这次轮到碧萝后退:“你要我回去?”

    张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点头。

    碧萝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完全不像她。她笑得好像要把心都呕出来,奇怪,也仍然是美的,甚至比这些以来谨小慎微的样子更美。“你已经不关心我了,”她把这几个绝望的字飞快扯出来,像展览一串伤痕,“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很小心的保护我,你保证我会在人间很开心,这样我才跟随你来,否则——”

    “嘘!”张成急促的阻止她,语调不见得比她好多少,“快住嘴,你根本不知道——”

    “你凶我!”碧萝尖叫,尖叫得不像是人类的语言,仿佛一只巨大的夜鸟从空中掠过,划伤了翅膀。风刮起来了,极猛烈,将她的黑发扯成怒涛中的海草;雨点横着飞,划出惊恐万状的乱迹。

    张成身上也腾起乌云,跟碧萝一样,甚至比她更浓,墨意浓到这种地步,似乎从夜色里乌亮亮发出光来,一串漆黑而明亮的云朵如深潭里鱼儿吐的气泡,欢快而坚决的嘟噜噜升上去,汇合了烈风和惊雨,跳出欢快的舞步。它这会儿自由了。

    碧萝张大嘴巴:“等一下,这是——”

    那一片乌云并不肯等一下。它要吞噬她,像一只饥饿的狼蛛妈妈吞食自己的孩子。“回去,回去!”它似乎在说这句话。风声更急、雨声更响,四野有苍茫的呼啸,在寻觅着什么。碧萝四肢百骸、从筋骨到血液都沸腾着应和。回去!她可以回去的。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压抑没有任何说不出理不清看不明求不得,只有风和火,奔跑和歌唱,她可以回去的!于是她那片乌云也可怕的膨胀起来。乌云联成一体,亲密的朝她压下来:“跟我走。”

    张成苍白而痛苦的脸在云后一闪。

    尖牙狠狠扎进下唇,一缕鲜血顺着碧萝嘴角流下。“我留在这儿。”她口齿清楚的回答。乌云抖了一抖,散了。夏虫寂寂的鸣叫,墙角青苔干燥松软。这场风雨,只打湿了他们立足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之外,纤毫无伤。

    几十丈开外,浮娘子含笑关上窗门。“娘子还不睡,看什么?”受唐夫人之托来照顾她的婆子,奇怪的问了一句。

    “一只雀子打架,”她满足道,“罕见,相当精彩。”

    像小时候一样,碧萝和张成拉了拉手,各自回屋。他们知道自己的速度要快一点。尽管这次,他们都虚弱得近乎全身脱力,但脚步不能慢。雷声风雨声,总会惊动别人的。老妈子来看他们,看到他们若无其事的躺在自己床上安睡,便搔搔头,以为刚刚是风吹林叶声、或者只是她的恶梦,总之与他们无关。

    老妈子离开时,替张成阖上了门。

    候至她脚步凋远,张成睁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床沿边儿上碧萝的脸。房门没有动,他也没有问碧萝是怎样进来的,只不过,轻轻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伸手进被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虚弱清凉,而她的手灼热如小兽。她已经知道了。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她遗弃在身后的一部分,追来猎杀她,利用了他的躯壳。“很疼吧?”她小小声问。

    “比起小时候生病,已经好很多了,”他答道,“那时候谢谢你救我。”

    羞涩的影子掠过碧萝的脸:“其实我也不算救你……”空着的另一只手拉住张成的一绺头发,在指间缠绕,把它绕成藤蔓的样子:“我还在?”

    “是它,”张成纠正,“它不是你。我会保护你,‘它’不能带走你。”

    “是‘我’。”碧萝虚弱的笑,“成哥哥,你知道那也是我呀。”

    张成就不再言语,碧萝小小声道:“你不开心?那就算是‘它’好了——怎么会缠上你的?”

    “经过了绿罗山,是我不小心,”张成不愿多谈,“碧萝,你长大了。”

    “哦?”碧萝看了看昏暗的屋顶,她的眸子在黑暗里发出晶光,微微带点绿意,并不寒冷,像是荧火虫走错了季节。

    “你爹——我们把你丢失在绿萝山,你六岁,现在已经快及笄了。”张成提醒她。

    “你带回我已经八年。”碧萝咧开嘴笑,显然认为后一条时间座标更加重要,露出两排牙齿,是晶莹的小白石。张成头发还缠在她指间,她无意识的放开,它便卷起来了,带着柔软而美好的弹性。成哥哥真好看,她着迷的想,人间才有这样美丽而文雅的生物,所以呆在人间是值得的。她略过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它像鱼一样,滑过去也就算了,但是溅起一团水花,打湿了她的耳朵,让她感觉不适,她皱起眉追问:“什么?”

    “你要找婆家了,碧萝。”张成重复一遍。

    这几个字,碧萝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起来她不明白。“我不想住到别家去。”

    “不是别家,那会是你的家,并且那才将是你真正的家,你——”

    “我嫁你。”

    这话她说出来了,不假思索的。她不知道会对他起怎样的作用吗?当然她以前也是提过这事的,那时他们都小,他想她不懂事。现在她也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他已经不能再想这件事。一想到她矫健的身体穿起新娘的红裙、生气勃勃的嘴唇染上新娘的红彩,红盖头遮住她火辣辣的黑眼睛,盖头掀起来以后,她的裙子也可以解开,龙凤的红烛滋滋烧响,她成熟了的蜜色光滑的皮肤、灼热的身体……

    他就要烧起来,野兽要撕开他的身体爬出来。那她就要被带走了,被带回山里去。他抑制不住*,就没有立场保护他。

    他的喉咙干哑,命令:“走开。”

    她的肩膀受伤的往后闪一闪,幸好这次没有乌云腾起。他抓紧香包,压住脸。整齐的金线展示出人间的威力,山野离得远了,处理过的白梅香压抑住*,他终于可以轻柔、而理智的劝导她:“你可以嫁一个很好的男人。有很多人比我长得好看、比我有文采、还比我有前途、更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我会帮你找,一定找一个稳妥的人,你嫁他不会后悔,会跟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会爱你的丈夫和孩子,跟你的丈夫一起、一步步教导你的孩子们认识人间、过出他们的人生。你这辈子会很幸福。”

    “幸福。”碧萝用力的嚼这两个字,像嚼铁蚕豆。

    “是啊。”张成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碧萝打断他:“成哥哥你觉不觉得人间的字很奇怪?像桌子、椅子,你把我领到它们跟前,跟我说它是什么意思,我就懂了,回头它们变个样子,我又不认识了,可你一直耐心教我,我也就认识了,它们再变个样子也认得。但是呢,其他有些东西,比如喜悦、满足、欣慰、幸福、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没有样子。你把我领到这边、领到那边,想教给我,可要么我眼神不好、要么它们变得太快了,我总也认不出。”

    “这次不会,”张成胸中有柔软的欠疚,“我会把你带到幸福面前。当你看到它时,你会认出它,我保证。”

    碧萝警惕的盯着他。真的很难对成哥哥这样的人保持警惕——但是出于野兽的直觉,她寒毛竖立,像是走近悬崖边的样子,竟然还有人拉着她的手劝她闭上眼睛往前走?——不过,好吧,既然是成哥哥,或者是她弄错了。

    “我保证。”张成向她再一次许诺。

    碧萝带着他的保证回去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有什么野兽,闷远而凄厉的叫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唐家有个丫头难产终于没能挺过来,带着孩子死了。就是曾从狗洞拉着唐锦平回去、大腿紧绷绷的大丫头。她几年前许了个小子,上年末怀的胎。那小子会打她,她有时候青着眼圈到主人这边诉苦,主人一边骂那小子,一边安慰她:“女人都是这样的,以后会好的。”

    结果她没撑到“以后”。

    唐锦平不知为什么对这事情很感慨,好像它预示着什么。后来他想起来了,张成给野猴子一样的碧萝坚持穿上衣服时,也劝慰说:“现在不习惯没关系,以后会好的,都是这样的。”

    很难说劝慰的人是坏人,只不过,有的人真的没机会“以后会好”。

    脑筋里转着这样想法的时候,唐锦平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很想找张成详细聊聊,可惜没空,因为唐夫人尽个好东家本份、忙着帮大丫头处理后事;而唐老爷则怀疑上浮娘子是哪家大户的逃妾,忙着尽官府的本份,调查首尾。唐锦平如果只有八岁,父母都忙得没时间管他,他会顶清闲,可惜他现在十八岁都不止了,唐夫人拉着他表现一下“少东家”的善良姿态,唐老爷则拉着他熟悉一下迎来送往、刀笔流程,他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大丫头落了葬,浮娘子也被证明不仅不是逃妾、而且竟然似乎是洞庭侯的老相好。妾与相好是有很大区别的,你看,虽然后者地位好像比前者低,但前者逃出来呢,必要抓回去打死,后者到外地做个生意,各地官员却还要多加关照,卖浮娘子面子就是卖洞庭侯面子。

    唐锦平觉得很不可思议,蛮荒妖女怎么会变成贵人的红颜知己呢?不过也不关他的事了。他依旧到茶楼乐馆消遣。

    张成在给自己找个好妹夫的消息,就是从这地方刮到了唐锦平的耳朵里。

    唐锦平这一气啊,茶也不饮了、酒也不喝了、丝也不听了、竹也不赏了,起身就来找张成理论。

    他没找到张成,丫头春衣打发了他,且没敢叫他知道,连小姐碧萝都不见了。

    春衣打心眼里是急得都颤了:少爷一转眼不知去了哪里,再一转眼,连小姐都不见了。老爷夫人问起来还了得?她忙托人四处寻找:天老爷,别出什么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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