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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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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武斗

    那天回西沟路上,正好路过隔壁枣林公社的集市,贺少棠也是心情绝好,心血来潮,带小北赶个集。

    附近这个镇子,从五十年代起,就成为西沟农村方圆十几里最大的农贸集市,每月十五固定开市,汇集当地各种农副土产与小商品,衣食用度都有。后来的集体化人民公社制剥夺了自留地束缚了自由买卖,农民手中没有结余农产品,这个集市名存实亡,辉煌不见。

    附近村子农民仍然依着二十多年来的习惯,每到十五,就到河边土坎子上溜达,走亲访友,十里八乡亲人一排排蹲坐在岸边高地上,吹吹凉风,谝个家常,手里端一只厚瓷大碗。

    当然,也有农民提着手编篮子,谁家多做了几个锅盔馍馍,悄悄与人交换半斤辣子。还有人开始倒卖粮票,蹬个小三轮车,拉一车塑料盆碗家庭用品,厂里职工用富余的粮票去换东西。

    少棠用兜里一张皱巴巴的粮票,就给孟小北换来两个黄馍馍、一大把烘干蜜枣和一袋脆辣子。孟小北衣兜都揣不下了,吃得两个腮帮子噎得像只猴子。贺少棠生嚼脆辣椒,嘴唇是鲜艳的红色。

    其实当天,贺少棠就发觉村头田埂上气氛有些不对,很多老乡聚在一处,蹲着,后腰别一把家伙,闷头开小会儿,偶尔爆出骂娘声,阵势不寻常。天空现出阴霾的一角,厚实的云层从山巅翻滚着涌向西沟方向,渭河水浪花涌动。

    少棠有预感像是要出事儿。他警醒地把孟小北抱起来猴在他肩膀上,背着走。

    少棠说:“咱回去了。”

    孟小北捏他耳朵:“再玩儿一会,回家没意思!少棠叔叔,咱们去上回你带我去的防空洞玩儿!”

    贺少棠拐进村,去公社支书家看看。他把孟小北放在门口石磨盘上,叮嘱,“不许给老子乱跑,我找负责人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啊。”

    临分别还习惯性地用手撩一下这小子的脸,真待见。

    村户间土路上跑出一群绵羊,咩咩乱叫,一群剽悍的当地人头系羊肚白头巾,穿着坎肩赤着胳膊,黑布鞋趟出一路尘土。

    贺少棠问路上的人:“怎么了,你们要干什么去?”

    有人嚷道:“杀到他们厂门口堵那小子去!”

    “不能让那狗/日的跑了!”

    有人飞跑回来报讯;“我刚才看见姓段那小子出大门了,他出来了,俺们堵那个小王八蛋去!!!”

    “那小子扔了烂摊子,还想走?!他吃饱喝足玩儿够了,把咱们村闺女的肚子玩儿大了,他想颠儿回北京?他想得美!不砸断他两条腿!!!”

    贺少棠眼瞅着一群乡民气势汹汹从眼前涌过,忙跟公社的头儿说:“有话就谈,你们这么多人去堵厂门口,何必闹大呢,这是犯纪律的。”

    公社支书怒道:“跟厂里那群混蛋没的谈!”

    有人站定,回过头盯着他:“……你也是他们厂的?”

    “这个人也是北京过来的那帮人,他们都一伙的!”

    “这帮j□j的吃俺们种出的粮食、喝俺们渭河的水,还祸害俺们村里的人!”

    ……

    贺少棠一听就约莫明白怎么一回事,段红宇这浑小子又惹大祸了,走哪都搂不住自己裤腰带,这没出息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傻的,瞅情形不对,冷冷地闭了嘴,沉默掉头就走。

    他走了两步,一转过墙角,迅速跑起来,飞奔村口!

    他一口气从羊群中挤过去,冲过大槐树,找到村头的石磨盘,呆住了……

    少棠焦急地左右看去,满眼是嘈杂流动的人群,提着镰刀的凶悍的村民。羊群受惊四散混乱,黄狗疯狂吠叫。村头汉子们聚集,这就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武斗。

    孟小北呢?

    “小北?”

    少棠不敢炸刺儿,压低喉咙喊:“小北?!”

    小北?!!!!

    村头离制造厂不远,越过河滩,走过几片农田,就是他们汽车制造厂厂门口,有保卫科的人站岗。

    那时候随身没有电话,一通手机就能解决的问题,他憋一口气跑出去二里地!

    贺少棠不是害怕,不是想逃跑避风头躲那些人,他那天是真急了,心口发慌。

    他心里一小半是担心这些激动的村民,去找那个作死的段红宇算账,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给弄丢了!

    他想着孟小北那个腿脚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个儿跑回厂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厂门口,保卫科工人听见风声,已经在门口跟一群村民吵起来,黑压压的两伙人,持家伙对峙!

    少棠在人群里没找见孟小北,急得脸色通红,热得衬衫领子都扯开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两秒钟,掉头就往回跑……

    贺少棠逆着手持砍刀的大拨人流,又跑回去了。

    纠集着准备打斗的剽悍村民,眼底喷着戾气,手里捏大刀片,还有几个人开着两辆大拖拉机,轰隆隆地碾过土路。

    厂里听到风声,大批工人也持械涌出来,在厂门口设障。两群人冲突起来,有一个出手,前面的人就收不住,后面的人涌上去,冲击大门……

    贺少棠脸色发白,漆黑的眉拧成一个结,一只大手抓过一名村民:“看见孟小北了吗?”

    “瞅见一个这么高的小男孩吗?!”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镰刀。

    镰刀兜头盖脸,弯曲的刃口斜着照他耳朵劈下来!

    贺少棠猛撤身躲开,耳朵差点儿没了。镰刀不认人,而少棠没穿军装,那套行头与村民们一看就不一样。他那天穿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军绿色长裤,看起来就是下乡城市青年的打扮!

    贺少棠躲开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没眨,眼底瞬间爆出殷红。他一拳搂出去,狠狠砸在对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见血。

    “北北!!!!!!!!”

    他喊出这声“北北”时,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难受。

    好像是头一回这么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攒动的人头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涛。混战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红,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厂领导电话紧急求助,附近部队的官兵接到报讯,卡车载着大批当兵的驶来,持枪阻止武斗。

    这件事在某个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层油辣子,属于家常便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各地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武斗。造反派*机关工人各帮各派之间持械持枪斗殴,最后出动部队镇压,死过不少人。后来局势逐渐平息,动/乱渐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种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经历过打砸批斗混乱年代的这群人的骨血里,让人们暴躁而易冲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大山沟,就是无法无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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